黄州定惠院东，小山上，有海棠一株，特繁茂。每岁盛开，必携客置酒，已五醉其下矣。今年复与参寥师二三子访焉，则园已易主。主虽市井人，然以予故，稍加培治。山上多老枳，木性瘦韧，筋脉呈露，如老人项颈。花白而圆，如大珠累累，香色皆不凡。此木不为人所喜，稍稍伐去，以予故，亦得不伐。既饮，往憩于尚氏之第。尚氏亦市井人也，而居处修洁，如吴越间人，竹林花圃皆可喜，醉卧小板阁上。稍醒，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？，作悲风晓月，铮铮然，意非人间也。晚乃步出城东，紫大木盆，意者谓可以注清泉，渝瓜李，遂贪缘小沟，入何氏、韩氏竹园。时何氏方作堂竹间，既辟地矣，遂置酒竹阴下。有刘唐年主簿者，馈油煎饵，其名为“甚酥”，味极美。客尚欲饮，而予忽兴尽，乃径归。道过何氏小圃，乞其丛橘，移种雪堂之西。坐客徐君得之，将适闽中，以后会未可期，请予记之，为异日拊掌。时参寥独不饮，以枣汤代之。《苏东坡全集》
苏轼观花这一篇文章，写在元丰七年（）三月初三的上已日，其时，苏轼已经知道，下一个月，他将要离开生活了四年的黄州，奉命调往汝州。黄州的苏载，就像一个有至上武功秘籍的山洞之予名侠，其间的生活与精神的历程，有余秋雨的宏文可以参照。初来黄州的时候，他惶惶不可终日，在《与参寥子书》中讲：“到黄已半年，朋游稀少……罪大责轻，谪居以来，闭门念咎而已，平生亲识，亦断往来……焚笔砚，断作诗。”可谓惊弓之鸟，喋若寒蝉。四年之后，经过了修丹道、娶朝云、往民间的“落地”，在写下了无数伟大的诗文之后，随着命运的转折，东坡成了一个“新人”，而《记游定惠院》写在这一转折点上，正好是见证。
与数年以来习见的林园告别，繁茂的海紫下曾经“五醉其下”而虬劲的老枳，也是因他的钟爱而免乎市井商人的砍伐，朋友们的竹林花围，老东坡曾经消造过多少风月良辰一—将何氏小圃中的佳橘，移种雪堂之西，都是要走的人了，为什么还要去栽树呢？这是一个盘桓在心中很久的念头吧。路上还买了一只大木盆，准备在夏天里浸洗瓜李——这也是无意识的行动，与栽树一样，流露出他对此地生活的留恋吧——他的生活，已经与这个城市，城中人的集市与城外的山川，这些林园，这些朋友，如此亲密地交融在一起。虽然政治上的那个“我”，因已摆脱阴晦而欢喜雀跃，可是身体的“我”，却并不太愿意离开这人生的第二故乡，佛陀不三宿于树下，信有乎截！
东坡后来写信给苏辙的儿子苏洵，在《与侄书》里，谈到他的文章，说“凡文字，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，彩色绚烂，渐老渐熟，乃造平淡，其实不是平淡，绚烂之极也。……何不取旧时应制文字看，高下抑扬，如龙蛇捉不住……只书学亦然……”这一篇文章其实就是应给小苏们看的一个例子，它集“绚烂之极”与“龙蛇提不住”在一起。文章由东坡的视角，自定惠院的海棠，经数家林园，城东街巷，而后又回到参寥子席间的枣汤，其间草木与人物交错，心绪起伏，自朝而暮，被记入数百字内，似无意，似有意，收放自如，神采勃发。这样的行文法，的确也非常像“书学”，参照他的《寒食帖》就会明白，作者的神气，是如何与字的神气，混合到一起，腾挪辗转，与造物变化，终至“龙蛇捉不住”的。
与书法的行楷交会、笔墨间的微妙变化不同的是，行文的笔法，需由情感驱动，挑选人与物这样的意象群，来抒情言志。定惠院的势利的小生意人、如吴越间人的尚氏、弹雷氏琴的坐客崔成老、何氏、韩氏、刘唐年主簿、徐得之，还有不喝酒，兴之所至，改喝枣汤的参寥子，这些人习好不一、人情冷暖不一，固然是随缘附会，“人性”不同，之外的草木，海棠之艳，老枳之韧，竹林之雅，橘树之实，枣汤之暖，也都奇妙地交会在一起，这样，作者的“意识流”，就在“人性”与“木性”之中震荡往还，互相映发，形成看起来自然而然，实则绚烂之极的好文章。
定惠院小山上，正在开花，“筋脉呈露，如老人项颈。花白而圆，如大珠累累，香色皆不凡”的老枳，也令人印象深刻，它几乎是与厚道而不能饮的参寥子对照，成为这篇文章最有神采的两个地方。所谓江南为橘，江北为枳，其实并非橘化为枳，而是柑橘科的植物在不同的风土中，转变出来的不同种类。苏颂在《唐本草》里介绍枳：“今洛西，江湖州郡皆有之，以商州者为佳，木如橘而小，高五七尺，叶如橙，多刺，春生白花，至秋成实，七月八月采者为实，九月十月采者为壳。”而黄州江湖州郡，恰恰在不南不北，中国之中，所以既有“枳”，又有“橘”，而东坡恰恰在这一篇文章里都提到了。
而对医家来讲，枳实与枳壳，都是消积顺气的良药，“枳实泄痰，能冲墙倒壁，滑痰破气之药也”，“非白术不能去湿，非枳实不能除痞”。这样去看，这一棵老枳树，就不仅是山中的盆景，它不仅说明了黄州亦南亦北的风土，而且它的“木性”，也暗合着东坡的心血。四年来的积郁猛然消散，前程变得光明，他的身心，正如同饮下了“枳汤”，“冲墙倒璧，滑痰破气”，一点怀旧意，千里快截风！